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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江南山城之春，花事烟尘陡乱。深红、浅红、莹白、亮黄......种种艳丽的色彩泼洒于窗前屋后、街角路旁、山野半空，不要命似的，没有明天似的，过期作废似的。

植物皆美，花朵犹是无芥蒂的亲人。惟油菜花，是远亲（至亲已有所属）。一年一两次的厅堂叙话，亦亲，不热。  林边，茶畔，篱落，是山城油菜花的画布，偶尔满山坡，亦只小小坡。

也曾在西北的高天大野间，见过那黄入云天，黄到湖边的油菜花，一时恍惚，不知所以。它既深刻影响你，又拒你于它之外。那是黄惑，是圣人，或灵巫，叫你失了自己。总不踏实的。

记忆里的那片黄呀。

长江之北的乡野，百里无山，尽皆平畴。春三四月间，泱泱黄海之中，村庄是停泊之舟，日常生活亦是海中浮游。

你想呀，从家到学校，一路是黄得醺人的油菜地；从叫“小苴地”的旱地到叫“大拐”的水田，是从一块油菜地通往另一块油菜地，中间经过别人家的连成黄海的油菜地。从......到.......皆是油菜花田。好像那些非黄的色彩，比如灰白的宽窄土路，比如路旁青嫩的枝丫，比如淡绿的药水箱，比如人们的各色衣衫，仅是为了使这纯黄明亮的画面不单调。

那时节的动物都是黄色的。菜花枝头的蜜蜂闪着淡黄的细纹；刚出生的小鸡小鸭通体明黄；家家户户的狗，不是大黄，便是小黄，或阿黄。

油菜开花的时候，油菜地里有一种极嫩的草。据说猪吃下去快长膘。放学后我们的活动就是去打猪草。掀开木盖，从大肚细颈的瓦罐里掏一些米糖，装满两口袋。嚼着米糖，挎着竹篮，蹦蹦跳跳出门去。不用招呼，伙伴们三三两两聚齐了。交换零食是友情的最高境界。伙伴们都爱吃我家的米糖，外婆在炒制的时候加了姜丝和秋天积下的桔皮。咬下去，隐约的辣，幽幽徐香，极愉悦。我是极乐意和大家分享的。每年总不忘叮嘱他们，让你妈妈今年做糖的时候也加姜丝和桔皮呗，挺简单的！他们也总小声嘟囔，说了，不知怎么她还是没放。唉，总搞不懂这些大人！这样简单而讨人喜欢的事为什么不去做，反正米糖是年年都要做的。

打猪草简单便利。小心地钻入菜地，不会伤着一小杆油菜花。猪草丰美，随手扒拉几下，竹篮便满出头了。再小心地钻出来，依然不会伤着一小杆油菜花。

嘿嘿，这时我们还不会回家呢。找一阔处，席地而坐，就有人不知从何处摸出扑克牌。我们玩“跑得快”，筹码是篮子里的猪草。有时会有人输个精光，我们是不会再钻入地里去重新打猪草了，因为天快黑了；我们也不会让谁空着篮子回家，每个人从自己的篮子里抓取一两把，放在他的篮子里，再抖抖蓬松，也似乎有一满篮了。只是那天回家他一定是直奔猪栏，将草直入猪槽，不会让妈妈发现其中的虚实。那一晚，他说话、行事、睡觉，会格外乖巧。

上下学途中，有常规路线和绕远路线。绕远路线途经大队部，有小店，豆腐坊，人群聚集，热闹，有大林。大林是“林家”村人，“林家”村位于“叶庄”村之后，中间隔着一片不远不近的田野。

一般我们会走常规路线，要是听说这几天大林出现在大队部，我们会直赴绕远路线，风雨无阻。大林是个好看的年青人，白皙，清秀。白衬衫，白球鞋，立于板凳之上，一手运大笔，一手拎小筒，于墙面上写标语，这是大林常有之形象。字好看，人好看，读书人的美好样子。我们从不议论大林的好看。收敛的举止、压低的嗓音、渴慕的眼神，那是儿童初始感知到的美的触动，那是与所生活的农村所接触的农民不一样的少见的美好。我们都想拥有。

油菜花盛开的时候，大队部是一定不见大林的。这些黄色的精灵，似乎聚积起千军万马，钻入大林体内，这个平时文弱雅致的年青人，突然之间就具有了巨大的破坏力和攻击性。一个人是约束不住的，需要他爸爸和弟弟两人一起，在发病之初将其控制住；木质房门是关不住的，需要套上铁链，才能将其锁在屋内。

大林人好看，字好看，据说文章也极好。大学没考上，复读过几年依然不中，就得了毛病，俗称“菜花疯”。会有一些夜晚，如兽的嘶吼，从后村始，突奔过原野，袭击一个小女孩的轻梦，一阵一阵。彼时，惟明月在天，清泪两行。

与蜜蜂嗡嗡忙碌声相呼应的，是不断有老人离开的消息传出。不时有送殡队伍出现在路上。锣镲唢呐声声，白帽麻衣逶迤，我们已然恭敬收敛言笑；加之拖腔甩哭之音漫传，也有小型的悲凉在心间升起。肃立默然，看不绝的黄纸飘于金黄的油菜花之上，一片一片......

油菜花制造些什么，又带走些什么。油菜花自然也不会永恒。

当油菜花结荚，油菜通体轻绿，夜晚的兽音消失了。再过一段时间，大林又会出现在大队部，依旧白衬衫，白球鞋，依旧秀气的读书人模样。脸颊黑瘦些，眼神疲软些，笑容处于羞涩与羞愧之间，似乎做了什么对不住人的事。究竟谁对不住谁呢。

这个时候，一模一样黄茸茸的小鸡小鸭，再也用不着涂上红绿色彩做上标记，都长出了属于自己的黄黑高矮胖瘦等特征。

这个时候，蜜蜂也飞往别处，另结甜缘。

只有我们，总是处在长不完的十几岁，怀揣着若有若无的心事，在季节里游荡。